古往今来为艺术献身的仁人志士，固然是车载斗量，但能造诣突出，蜚声艺坛者，毕竟为数太少，有辰星风毛之叹。历史最为公平，通过悠悠岁月的考验，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，终于名垂青史，受到后人景仰的，在我熟识的朋辈中，柳子谷先生是值得敬重的少数著名画家之一。
    我与画家相识恨晚，尽管他在30年代已誉满江南，抗战后期又在重庆创办过艺术学校，而我那时也在陪都从事教学和出版工作，却缘悭一面，直到50年代始欢晤于沈水之滨，他回忆往事，与徐悲鸿、张书旂、张大千诸先生游从之旧谊，而徐先生早逝，张书旃远居美国，大千先生最后定居台湾。言下不胜欷歔。我亦在追索抗战时与诸先生交游的情景，彼此共同语言已非新交者可以比拟。可是，我们虽同客沈阳，晤对的机会却不多，后来他应山东艺术专科学校之聘，于是相隔千里之遥，中间信息仅凭令嫒咏絮女士偶然传递，日劳想念。
    尽管我与画家相处的日子短暂，但对他在绘画上则知之素稔。他由于青少年时代接受家庭教育的熏陶，及长考入上海美专，亲聆著名画家刘海粟、黄宾虹、潘天寿诸名家的言传身教，于是得以茁壮成长，根深叶茂，很早就声噪沪宁了。
画家技法娴熟而全面，早期对山水、人物研习最勤，追踪传统，这时的作品以造型严谨工丽见长，可以说笔笔有来历?处处有交待。那时鉴赏领域里一致对清初“四王、吴、恽”六家崇尚之风未衰，画家不能脱离时代，必然要受到一定的影响。他临摹的王石谷以及元明人山水，还有那仕女屏幅诸作，均具有浓厚的时代气息，极见功夫，耐人寻味。至于花鸟、草虫、松竹的创作，随着时间的推移，逐渐增多分量，逾到后来，对风、晴、雨、雪中的竹枝描绘，更加各尽其态。即使在早期时的画竹已具基础，蔡元培先生评以“画竹圣手”之雅号；徐悲鸿先生则有“画到濛濛翠欲滴，先生墨妙耐寻思”之句，评价甚高。惜乎他们没有见到画家晚期画竹之丰富多彩，当为有更多的赞美之词。
    总之，画家技法来自于传统，却又步步走向生活。70年来的艺术实践，其轨迹斑斑可考。向来的鉴赏家们对画家的作品有各式各样的评论，有的认为花鸟得岭南派的衣钵较多，实则与“三任”中的任颐甚为接近；也有人以画家的山水独宗南宋马、夏院体。不错，画家作品中偶然有用大斧劈皴，但不是所有山水一概如此。须知以皴法判定流派殊不标准，还应从构图、树法、笔意诸方面综合考察之；否则，有以偏概全之弊。有人以为画家之竹，从郑板桥处则力，事实又不尽然。我则就变化多端、新意层出等几个方面进行比较，后来居上，不辩自明。一句话，画家的转益多师，盖之以才华和勤奋，已然自辟蹊径，独具风貌了。我们可以从1992年人民美术出版社为之编辑出版的画辑中看出，尽管限于篇幅，选人的作品有限，却大体上能够反映出画家艺术成就的一个轮廓。为了进一步引发画家潜德之幽光，我觉得这本由山东艺术学院组织编选、朝华出版社精印发行的有分量的画集，最能说明问题。为画家70年所走过的不平坦的艰难历程，件件注入画家辛勤劳动的创作硕果，无疑客观上作了一次总结。所谓棺盖论定，倘逝者地下有知，必将在九泉之下为之欣慰无既。
    走笔至此，本可告一段落，完成咏絮女士的雅命。我觉得必须再补上一笔，就是应将画家作为一位爱国主义知识分子这一点写进序言中，这样才对画家有一个更为全面的认识。我从画家的创作诗题中，肯定他不仅是一位有卓然成就的画家，而且还是富有真挚情感的爱国主义知识分子。他以自己的大量创作画中的题句，处处表达了爱祖国、爱人民的高度热忱。早在北伐战争中，画家携笔从戎，创作《雪中从军图》、《灾民图》、《忍听哀鸿图》、《沪战闸北劫后图》诸作，以明初衷。还借历史题材作(戚继光抗倭图》、《粱红玉桴鼓抗战金图》、《霸王别姬图》，寓古讽今，都是发自内心，爱国爱民，对旧时代的愤懑而出此。新中国建立后，画家热爱祖国之情，更为高涨，即使遭到不公平的待遇，此志仍未减退，始终如一。可以从他本人制作的《山村新貌图》，特别是与他的爱婿满键合作反映现代战争生活的浩卷巨制《抗美援朝战争画卷》中看出。满键系老友李苦禅教授的高足。他将亲身经历的战斗生活全部融汇在此巨幅之中，翁婿二人穷数年之功，将前人所不曾创造的奇迹，竞在画家笔下成为现实，为时代留下光辉的历史画卷，充分体现出画家的爱国主义情怀，日久弥新。画家即使处于困境之中，犹不失其艺术家的赤子之心。他在1949年家乡解放之时，创作了一幅《雨竹图》，上面题有“百年大旱降霖雨，喜得苍生热泪流”诗句。表达了画家本人和广大人民群众的心声。又题《雪竹图》诗云：“岁寒见劲节，烈火炼真金。日出雪消逝，万方颂长青。”作为画竹表述人格的诗句，则有“立身正直顶风雨，赋性坚贞抗雪霜。更喜青春葆美妙，千秋郁郁复苍苍”，画家的爱国心和自尊心是统一不悖的。从画家晚年的两首自述诗中，可看到画家的可贵之处：

(一)
艺术自然熟为美，江山如画画如真；
来从生活高生活，人定胜天天逊人。
(二)
诗中有画画中诗，形式内容统一之；
默化潜移艺术好，灵魂改造工程师。

    所谓诗言志，应不计工拙，从中不难了解画家臻于耄耋之年，犹能遵循艺术的美学观点壮心未已，值得敬重!
    令人们兴奋的是，画家柳子谷先生虽已作古，他的艺术作品的魅力必将长久地活在人们心中。他的学生有的已成为教授，有的成为画家、美术教育家，有的成为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。令嫒柳咏絮女士已能克貂箕裘，成名成家，发扬乃父爱国主义、坚忍不拔的精神，千方百计，搜集各个时期的作品，协助山东艺术学院汇编成册，向中外读者展示画家的画品和人品，作为珍贵的一份遗产贡献于广大爱好者之前，诚乃功德无量，幸何为之，是为序。

原载《柳子谷书画辑》